第097章 以你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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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瑟跟着刘伯来到楚王府学堂时，站在门外看见昊昊坐在椅子上，小短腿悬在半空，梵沉就坐在昊昊不远处，坐姿端正，冬日阳光破开层层阴霾而来，轻柔披在他肩头，柔光里，唯见他比月色更为莹白的肤色氤氲出浅淡光泽，摄人心魄。

    昊昊一面听着先生教授《幼学琼林》，一面时不时瞄着梵沉，见他坐得甚是端正好看，他眉头一皱，小短腿就往地上够，无奈腿太短，怎么都够不着，脚下没注意绊倒了椅子，于是片刻之后，连人带椅倒在地上，昊昊吃了一嘴的灰，他“呸呸”两声爬起来拍了拍衣服。

    梵沉原是低头看书的，闻声抬眸，见昊昊憋红了小脸瞪着自己的样子，一时有些错愕。

    先生此时也看下来，“嗯？”了一声，问他，“昊昊，方才我所教授的，你可听懂了？”

    昊昊又拍了拍小衣，仰起下巴道：“听懂了。”

    先生合起书本，和颜悦色地道：“那我就来考考你，你且说说，何为五伦，何为九族？”

    昊昊想都不想，满脸自信，答：“五伦也，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九族也，高、曾、祖、考、己身、子、孙、曾、玄。”

    先生满意地捻了捻须，又问他：“父母俱存，谓之何也？子孙发达，又谓之为何？”

    昊昊嘟着嘴巴，不讲话。

    先生疑惑看来，“可是答不上？”

    昊昊摇头，嘟囔道：“昊昊没有父母俱存，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梵沉轻轻合上书页，凤眸渐敛，薄唇微抿，目中若有所思。

    先生见昊昊气呼呼鼓着小脸的样子，又见梵沉神情有异，赶紧挑了话题，“那好，我们来学天文。”

    昊昊这才肯弯下腰，动作笨拙地扶起椅子坐回去，面上已有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先生翻开书本，念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较轻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昊昊这才张开小嘴跟着念。

    景瑟完整瞧见了这一幕，一时忘了旁边还站着楚王府大管家，蹙眉低喃，“这个臭小子，竟在先生面前耍起脾气来了。”

    刘大管家刚好听到了这句话，他担心是未来的世子妃嫌弃昊昊小少爷了，赶紧解释道：“重孙少爷他平素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因为父母不在身边一时感慨罢了。”

    听到刘大管家出声，景瑟才猛然醒悟过来，她顿时一惊，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没有说漏嘴。

    梵沉已经察觉到了外边的动静，他抬眸看来，恰与景瑟四目相对。

    那一瞬，景瑟突觉呼吸窒了窒，她慌忙移开视线，转身想走。

    梵沉快速站起身走了出来，问她，“才来，这就打算走了？”

    “我见你不得空，还是改天罢。”景瑟闷着头往前走，没敢回头看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早前就已经想好了许多问题想要问他，譬如账簿的事，又譬如他的恢复情况。

    可不知为何，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心中慌乱得厉害，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就是无端心虚，不敢正眼去瞧他，甚至连先前想好要说的那些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梵沉立在原地，望着她因为慌乱而浑身不自在的背影，不着痕迹地笑笑，又问：“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你回去能否睡得着？”

    景瑟一愣，旋即鼓起勇气转过身来瞪着他，“你胡说什么？”

    梵沉挑眉，“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我关于账簿的事？”

    景瑟抿唇，不置可否，他既然说得出账簿，想来那天晚上藏在床底下的东西就是他的杰作了。

    看他姿态坦然的模样，景瑟暗骂了自己一句，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怯场，太没有她从前的女相威风了！

    深吸一口气，景瑟闭了闭眼再睁开，摒弃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她往前走了几步，就站在他前头两步开外，仰起头看他，淡淡道：“没错，我就是来问关于账簿那件事的。”

    梵沉轻挑薄唇，“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回答你？”

    景瑟皱眉，“那你会不会回答我？”

    “不会。”梵沉道。

    景瑟磨了磨牙，转身要走。

    梵沉又唤住她。

    景瑟黑着脸转过来，瞪他，“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成不成？”

    “不成。”他平板无波，淡淡二字。

    景瑟切齿，怒得面红耳赤，斜瞅着他，“你到底想怎样，我说来找你问账簿的事儿，你不肯回答，我说我要走，你又不肯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梵沉看着她，沉吟片刻后，道：“病倒没有，我只是一见你就有些……”

    “有些什么？”景瑟警惕起来，后退两步。

    “有些饿。”他补充完。

    景瑟愣了一愣，片刻回神，“那我还是早些走为妙。”

    左脚才迈出一步，梵沉就慢悠悠道：“我这人有个习惯，饿的时候连该说的话半个字我都不肯说，不饿的时候，不该说的，我也能说出来。”

    景瑟收回脚，定定神，再一次转身，微笑，“那么，世子爷究竟是何意呢？”

    梵沉指了指围墙外，“我见你来时经过的小道上，梅花开得正好。”

    景瑟很是勉强地笑笑，“行。”为了知道账簿的秘密，就当是伺候祖宗了。

    打探了厨房的位置，景瑟提刀宰杀了一只乌鸡炖在火上，这才提了竹篮往花园来采摘白梅。

    梵沉就坐在亭子里，手中捧了本书卷，看得认真，那副岿然不动的清越姿态，仿佛眼中除了书本，再也看不进旁的人和事。

    景瑟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一面磨牙一面摘梅花，数次将梵沉当成手中的梅花捏了个稀巴烂。

    她不明白，自己向来处变不惊，为何一见到这个人就牙根痒痒，怒火冲天，恨不能胖揍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可这恨从何而来，景瑟却找不出根由了，只觉自己恨得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采摘够了白梅，景瑟回到厨房，将白梅花瓣与檀香末放在一起浸泡，待沁出汁水以后，弃了渣，用铜盆将汁水取来和面，做成馄饨皮，又取来梅花形铁凿将馄饨皮凿成好看的梅花状放入清水煮，馄饨皮透心后捞起来，再将炖好的乌鸡清汤舀一大勺从馄饨皮上浇下去。这才取来食盒，小心翼翼将滚烫的碗放进去提着往亭子里走去。

    梵沉的书卷刚好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来正见她打开食盒，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乌鸡肉香混合着梅花香味飘出来。

    “这是什么？”梵沉问。

    “梅花汤饼。”景瑟将碗推至他跟前，没好气地回答。

    见他准备开吃，她赶紧道：“咱们得先说好，一会儿你吃完了就得告诉我那本账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梵沉挑挑眉。

    景瑟瞳孔微缩，“什么意思？”

    梵沉指了指桌上的碗，慢吞吞道：“你似乎忘了给我拿汤匙和筷子。”

    景瑟“啊”了一声，“怎么可能？我明明放了的。”说罢，往桌上一瞟，确实是没见到汤匙与筷子。

    梵沉没说话，用一种在景瑟看来很古怪的眼神望着她。

    景瑟浑身起鸡皮疙瘩，抖抖胳膊站起来出了亭子，离开梵沉的视线以后，她刻意走得慢了些，就想等汤饼都坨了，让他能看不能吃。

    闲闲赏了一路的梅花，景瑟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厨房取了汤匙和筷子，又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亭子里，却见细白瓷碗里空空如也，碗里放着一只精致的汤匙，碗上搭着一双名贵的象牙箸。

    将两只筷子捏得与磨牙的声音一样响，景瑟在他对面坐下来，怒问：“你哪里来的汤匙和筷子？”

    “自己去我院子取的。”梵沉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冒出几棵青竹的院子，不紧不慢抬起眼帘看她，“你对我的汤匙和筷子有意见？”

    “很有！”景瑟自齿缝间挤出二字。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人洁癖严重到这般程度，餐饮器具全部专属。但更让景瑟恼怒的是他方才根本没有说筷子和汤匙得去他院子里取，还害她白高兴一场，以为能整治整治他，结果是空欢喜。

    “什么意见？”梵沉问。

    景瑟恨恨道：“我对汤匙和筷子的主人很有意见！”

    梵沉托着腮，闲闲看她。

    景瑟忍不下去了，直接爆发，站起来恨声问，“你方才为何不说这东西在你院子里？”

    梵沉认真反省了一番，就在景瑟以为他悔过准备道歉的时候，他慢悠悠来了六个字，“我记得你没问。”

    这一刻，景瑟终于理解为何景宛白每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会露出想要将她生吞活剥的表情来。

    想来，自己如今想活吃人肉的心情与景宛白当初的心情就是一样的。

    在心中扎了成千上万个小人，景瑟才勉强平复下来，“那好，梅花汤饼你也吃了，现在总可以说关于账簿的事儿了罢？”

    梵沉难得地没有再逞口舌之能，“你想听什么？”

    景瑟道：“我只想知道账簿为何会在你手里。”

    “楼姑娘给我的。”梵沉看她一眼，问：“你可曾听说过女相夏慕？”

    景瑟一愣，旋即颔首，“听说过一些，女相怎么了？”

    梵沉断言道：“我说女相是个大奸臣，你信不信？”

    景瑟一口气呛在嗓子眼，不消片刻就咳了起来，脸色涨红。

    “你且先忍一忍，留着待会儿一并咳。”梵沉温柔且好心地提醒一番，又兀自道：“三年前，四皇子的人在伏凤山私开铁矿，这件事被山脚枣花村的猎户撞破，四皇子为了不让事情败露，索性下令屠村，为了毁灭证据，挖了百人坑，将所有村民的尸体长埋地下，再一把火烧了村子。一夜之间，那个村子就彻底消失了，所有人不知所踪，就好像从未有人在那个地方生存过一般。那时我刚好路过，暗中救了一位少女，姓花名黎，她就是那位猎户的女儿，后来跟着我来了金陵。”

    “然后呢？”景瑟听得心惊肉跳，顾乾私开铁矿这件事她知道的，那个时候顾乾才刚刚起势，急需暗中招兵买马，用钱的地方多，私开铁矿也属无奈之举，况且，顾乾亲口告诉她他只让人开采了一点点，绝对不会让泰和帝察觉的。

    顾乾并没有说他曾下令屠村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人。

    如今想来，这个男人简直是个变态，手上握着这么多无辜百姓的命竟还能在太子高位上坐得心安理得。

    景瑟越想越气愤，再一次暗恼自己前世瞎眼！

    梵沉吐了口气，“识人不清，助纣为虐，残害百姓，女相不是奸臣是什么？”

    虽然被人这么骂很不好受，但景瑟不得不承认梵沉说得有理，于是也跟着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女相就是个奸臣，大奸臣。”

    语毕，景瑟不解地看着梵沉，“既然你说女相是奸臣，那你为何还要去她建私宅的平江府查关于她的事儿，莫非你对她有意思？”

    梵沉表情不变，理所当然地道：“嗯，我对她的钱有意思。我一度以为，女相这样的奸臣很有钱，说不定会在私宅弄个地下密室藏宝，于是借机去探寻了一番，没想到她这么穷，死后连一个铜板都没留下。”

    景瑟卡了一下，“看来你对女相误会不浅啊，她要是有钱，还能死得那样惨？”

    “也对。”梵沉赞同地点点头，“做奸臣还这么穷，活该她死得年轻。”

    景瑟嘴角微微抽搐，片刻后转回正题，“这么说来，楼姑娘就是当年被你救出来的少女？”

    梵沉颔首。

    景瑟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楼姑娘把账簿交给梵沉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因为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即便是手握证据也无法揭穿顾乾，可账簿在梵沉手里就不一样，纵然梵沉如今已经辞了官，可他还是身份尊贵的楚王府世子，有他出面，绝对事半功倍。

    想到这里，景瑟又不解了，蹙眉望着梵沉，“既然是楼姑娘给你的东西，你为何能如此放心转交给我？”

    “我何时说交给你了？”梵沉反问。

    景瑟一噎，“你把那东西绑在床底下，后来又绕着弯子提醒我床底下有铜钱，不就是为了将账簿转交给我？”

    梵沉沉吟道：“我记得我让你帮我取来着，你非不给，分明是你强取豪夺占了我的东西，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我给你的了？”

    景瑟一拍桌，“梵沉，你能不能要点脸，那天在右相府的时候，你哪句话是让我给你取账簿的？”

    梵沉慢条斯理道：“我让你帮我取铜钱，铜钱就绑在账簿上，取铜钱就等于取账簿。”

    景瑟恰巧带了那根栓了铜钱的丝线，她往袖袋里掏了掏，拿出来硬塞进他手里，“捏好了，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一枚铜钱。”

    梵沉摊开手心看了看，顿时陷入沉默。

    景瑟难得看到他吃瘪的样子，心中暗爽，一扬眉，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你自己的东西？”

    梵沉没说话。

    景瑟不屑地低嗤一声，“你怎么不吭声了？”

    “没什么。”梵沉安静道：“看到铜钱回来了，乐极生悲。”

    景瑟险些没坐稳，霍然瞠目，“什么？你乐极生悲？你这铜钱是宝贝吧？”

    梵沉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幽幽道：“我说的是铜钱。”

    景瑟无语片刻，“你敢不敢再无聊点？”

    梵沉倒也配合，将铜钱递给她，“你回去后把这东西栓到你们府上我住过的客房床底下，明日再给我带回来。”

    景瑟恨不能把片刻之前与梵沉说话的那个自己一巴掌打回右相府去。

    她这是前世造了多少孽，又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才会遇到这种人？

    假装没看到他递了铜钱过来，景瑟站起身，理着衣襟，道：“今日我还有事儿，赶明儿过来的时候再去拜访楚老王爷，你待会儿替我在他跟前知会一声，免得让他老人家觉得我没礼貌。”

    梵沉坐着不动，问：“你在爷爷跟前，什么时候有过礼貌了？”

    景瑟认真想了一想，“你讲得也对，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不是才见过楚老王爷一次么？”

    “这就意味着你今日的第二次免不了。”梵沉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

    梵沉会这样好心？

    景瑟警惕觑他一眼，“你不是路痴吗？能找得到楚老王爷的院子？”

    梵沉垂目望她，语声浅淡，“那是昨日，我今日恢复正常了。”

    景瑟想起昨日送他出府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场景，再想想他现在说的话，顿时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梵沉，你知道我现在看见你的第一感想是什么吗？”强压下已经窜到头顶的邪火，景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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