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洒了一地。母亲急忙上来将我拉开,并骂我太苕,父亲想喝酒想了几个月,才下决心去买了半斤酒。
父亲不待母亲说完就说:“我今天心情好,不在乎这一点酒!”
临睡前,我将姐姐的照片嵌进玻璃镜框里,为了腾出地方,我将自己的照片取了几张下来。灯光下,挂在墙上的新照片使屋里熠熠生辉。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想着镇里报摊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报中写的那些苦命的打工妹的故事!
早上醒来,母亲问我昨晚做了什么噩梦,半夜里大喊大叫的,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噩梦,连一般的梦也不记得。
刚吃完早饭,秦四爹就在外面叫我,要我帮他将牛赶到后山上去,他自己随后就到。见秦四爹有些慌张,我就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四爹用手指了指远处的盘山公路,有几辆汽车正缓缓地向垸里爬来。
秦四爹说:“那些知青又来了。”
我有些惊讶,秦四爹这辈子可没有怕过谁!
秦四爹不让我多问,我赶着黑色黄牯在头里快走,他在后面虽然跟得急,还是被拉开一大段距离。山上的霜花还没化去,像雪一样,脚踩上去吱吱响。黑色黄牯不停地打着响鼻,还扭头冲着越来越近的几辆汽车嗥嗥地叫了几声。这时候,人和牛应该待在太阳地里,秦四爹赶上来后,非要将牛撵到阴冷阴冷的山坳里去。我不愿跟过去,站在阳光的边缘上,望着满地里忙碌的秦四爹。
秦四爹很快就找到了一堆枯枝,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将枯枝点燃,不一会儿火堆就烧得很旺。他向我招招手,我忍不住,只好过去。
秦四爹蹲在火堆旁,好一阵子一句话也不肯说,两眼只顾盯着火苗。后来他就叫我回去,今天不用陪他了。他要我回去后别对人说他在哪儿放牛,特别是不能让那些知青知道,他不想见他们。
我离开火堆走了几丈远时,秦四爹又将我叫住,他说:“你小心留意一下,有没有一个名叫文兰的女人。
我说:“她也是知青吗?”
秦四爹“嗯”了一声挥手让我快走。
在我回到垸里之前,那几辆汽车先进了垸里。远远地就听见一些男人和女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本地话,极张扬地大声叫喊着垸里人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在他们嘴里响亮地出现了好几次,他们叫他秦小树,而且还故意将城里的话与本地话混起来叫,树字后面就出现一个有些调戏意味的儿字音。
父亲是垸里人当中为数不多表现兴奋的人之一。他一再说,当初这个知青点上有十六个人,八男八女,今天怎么少来了好几个。父亲冲着一个很富态的男人叫白狗子。叫白狗子的老知青说现在大家都是各自位置上的顶梁柱,想凑齐了回来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
父亲将白狗子他们让进屋时,我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母亲不愿让客人见到那一片狼藉,赶忙将房门关上。我在大门外数了数,一共有十一个不认识的人进了我家。我心里马上说,这可够父亲忙一阵了,因为家里只有八只凳子。我预感到父亲接着就要唤我到邻居家借凳子,刚要走开,父亲抢先叫唤起来。我只好到邻居家借了三只凳子送回屋里。由于我故意少搬了一只,父亲没有坐的,站在那堆人中间,模样比坐着时显得有骨气些。
父亲将我介绍给白狗子他们,说我是他的儿子,学名叫大树。他们都笑起来,几乎是齐声说:“没想到小树养了一棵大树。”
我对他们的口气很不满,就顶了一句说:“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天地间本来就是小树养大树,说大树养小树的只有白痴。”
他们一愣后,白狗子说:“这道理还真不错,是这么回事。”
父亲这时问:“白狗子,你们大车小车地回来,是不是也想搞扶贫?”
旁边的人一齐笑起来说:“现在可不能再叫白狗子了,人人都喊他白老总白老板!”
白狗子也笑,他说:“在秦小树面前,什么老总老板,全都是老母猪和老母鸡。”
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母亲趁机说:“如果你们来扶贫,秦家大垸就有希望了,你们吃过这儿的苦,会真的扶这儿的贫。”
母亲这话让屋里出现一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白狗子才说:“扶贫那是**的事,我们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如果你们私人有困难,我们肯定可以帮忙的。”
听到这话,父亲和母亲同时望了我一眼。
我明白他们想开口说我的事,就故意踢了一下正在鸡窝里生蛋的母鸡。母鸡一惊,拍着翅膀飞到白狗子的怀里。
旁边的人马上起哄,说白狗子真有艳福,走哪儿都有小情人往怀里扑。
父亲和母亲看出我的心思,他们瞪了我一眼后,将母鸡抱过来重新放回鸡窝。母鸡受了惊吓,不肯在窝里呆,折腾几下后,就跳到地上撒开翅膀跑到大门外去了。
又聊了一会儿,才弄清他们这次来只是旧地重游。省城里正在筹办几场纪念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的大型晚会,白狗子因此掏钱请大家回来感受一下,找一些灵感。
母亲觉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花那么大一笔开销,只为排几个节目的行为太不可思议了。
白狗子却说,人的精神生活比物质生活更重要,为了精神上的需要,花得再多也值。他还举今年夏天**将要回归的事为例,说按道理到时印一换,旗一换,收回了就是,可为什么要再花它几个亿来搞庆祝活动哩,为的就是精神的需要。白狗子还特别提到人的历史对自身的重要性。
母亲有些怔怔地望着父亲,眼神里好像是说,你把我的历史藏到哪儿去了。
说到这里,白狗子忽然想起什么,他问:“秦老四哩,他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也不看我,就说:“不怎么样,每天从早到晚只与那头黑色黄牯做伴。前些年,他还总是念叨要到城里去找文兰,现在老了,也不再提那话了。”
父亲突然一转话题问:“文兰她还好吗?”
白狗子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哑巴,好半天才有人低声说:“文兰她死了,很惨!”
父亲听说是不久前的事,就不再往下问。屋里的人都叹了一声,坐在墙边的几个女人,泪水都流下来了。母亲见状连忙到厨房里去为她们准备洗脸的热水。几个女人不用母亲招呼也跟着鱼贯而入。
屋里先是女人们小声地谈话声,接着便是抽泣,一会儿所有的女人全都放声大哭起来,连母亲都参与其中,甚至比别的女人哭得都起劲。
父亲惊愕地望着白狗子。
白狗子用低得几乎不能听见的声音说:“文兰是自杀的!她从长江大桥上跳进长江里,尸首也没找到。”
我一时难以自控,忍不住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秦四爹。
山坳里那堆枯枝正变成了灰烬,火星全被浇熄了,一闻那气味就知道是用尿淋的。我大叫了几声,不见回答,正要去找,忽然在一棵树后面发现了秦四爹。他笔直地站在树下面,不经意时,还以为他上吊死了。
我说:“你怎么不答应!”
秦四爹说:“你是个报丧鬼,谁会理你!”
我一愣说:“谁告诉你了,这么快?”
秦四爹说:“我料定文兰会有这一天。她逃不过去的,迟早会死在他们手里。”
秦四爹突然提高声调说:“不管怎么解释,文兰也是被白狗子他们害死的。她当年若是嫁给我,怎么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说:“你现在只能养活一头牛,人可不是只吃草,城里的女人更是天天得喝牛奶。”
秦四爹说:“文兰走了,我灰了心。当年我可是大队长,一千多号人的吃喝生死全归我管着。公社里还准备提拔我当副书记。都是吃了白狗子这帮知青的亏,硬说我强奸了文兰,将我弄进监狱里。他们在垸里垸外偷鸡摸狗,行凶打架,只有我敢管教他们。他们怀恨在心,逮住机会就想报复我。其实文兰是真心跟我好!但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在关键时昧良心改了口。”
秦四爹很伤心,但没有掉眼泪。我不信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怎么会看上他。秦四爹说自己当年唱样板戏比谁都唱得好,不只是这儿的知青点,远近几处的知青点上的城里学生都很佩服他,逢重要场合演样板戏,郭建光、李玉和与杨子荣总是由他扮演,而文兰只是在《沙家浜》中演过被刁小三抢了的姑娘。秦四爹说着就学了一句:“抢东西呀,我还要抢人呢!”这是刁小三的台词。
秦四爹告诉我,有天晚上他去知青点看看时,屋里只有文兰一个人在,他冲她开玩笑,将刁小三的话学了一遍,并动手轻轻拉了文兰一下,哪料文兰一下子倒进自己的怀里不肯离开。文兰对秦四爹说她的命太苦,父母都在**中搞武斗死了,哥哥失踪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所以她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人成个家。文兰选中了秦四爹,这太出乎大家的意料。文兰的肚子大起来时,知青们绝没想到对方是秦四爹。文兰自己死不肯说,最后还是秦四爹自己承认下来的。本来文兰已事先与秦四爹通过气,她只说自己在山上被不认识的坏人害了,然后让秦四爹出面求婚,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可秦四爹不肯,他不愿让别人说自己娶了个破货,也不愿文兰浇上这不存在的一盆臭水。他出面承认的第三天,就被公安局的人用手铐铐走。等他刑满释放回来,文兰早就回城去了,他险些无法打听到文兰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住了还是没保住。
我告诉秦四爹,白狗子他们回来是为演戏寻找灵感的。
秦四爹哼哼一阵说:“他们现在可以将那些当戏演了,可我们还得实打实地熬着过。”
从山上望去,白狗子他们从汽车里搬出不少东西,来来回回地往垸边小河滩上走,白狗子的身材最胖,隔得再远我也能一眼认出来。秦四爹看不清,那么远的距离,他只能认出一片小黑点。我告诉他白狗子一身肥肉少说也有一百八十斤。
秦四爹像是回忆着说:“这狗东西倒翻了一番,那时最多只有九十斤,瘦得只剩下一根筋。”
我说:“他们不用翻两番也能实现小康。”
说着话时,小河滩上开出几朵花一样的东西。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后来见人可以在里面进出,我才明白那是旅行帐篷。他们将秦家大垸当作旅游点了。我要秦四爹回去看看帐篷和汽车,特别是白狗子那台车,我在扑克牌中见过,叫凯迪拉克,是印在小王牌上,大王牌上印的是劳斯莱斯。
秦四爹对这些没兴趣,再好的汽车也不如他的这头黑色黄牯。
秦四爹断定白狗子他们一定想看看自己,他说不是不可以见,得等到他有兴趣的时候。
我很想见识一下那几顶帐篷,秦四爹也不想我陪他,他要我去那些老知青跟前探听些消息。特别是文兰,弄清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从山坡上向下走到垸里,路上碰见不少往回走的人,他们已看过帐篷的新鲜,都说着相同的话,说城里的人到底会过日子,几块布一扯,到哪儿都能搭个小房子,一男一女睡在里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待我走近时,围观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在一顶帐篷门口探头张望时,看见白狗子正在里面同另一个男人争吵什么。我不知头尾地听了中间两句,好像是为了什么排名先后的问题。白狗子看见我就将我拉进去,让我试试他们的充气床。我坐上去试了试,他问我是什么感觉,我说像是骑在牛背上。白狗子笑起来,说除非让牛四脚朝天后坐在牛肚子上,他说等我结婚了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刚才还在同他吵的那个男人听了这话立刻笑起来。我听出那声音里有几分邪意。
我正要走,白狗子将我按住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我不想对他说实话,就说:“我不想读书。”
白狗子眨眨眼说:“我可是汉口王家巷码头边长大的,别的不行就眼睛厉害。”说着他一伸手从我的口袋里抽出姐姐读过的高一课本,“不想读,揣着课本干什么?”
我被他问急了,想抢回课本,又打不过白狗子,只好说:“我不要了,等会儿你还不得亲自送到我家里去。”
我装出要走的样子,白狗子一点不在乎,他说:“你不要那正好,我们没带卫生纸,正好可以用来揩屁股。”
这话让我火了,我说:“你敢动一页,半夜里我撵几头黄牯来,连棚子带人都给踩成牛屎粑。”
白狗子一咧嘴,将书还给我。他说:“没想到你比当年的秦老四还厉害!”
白狗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非常漂亮的钢笔,朝我晃了晃,然后对我说,他有几个问题,只要我如实回答,他就将钢笔送给我。
我想了想后,还是点了点头。
白狗子于是问:“垸里的人平常还记不记得这儿来过一批知青?”
我说:“没有谁记得,只是前两年讨论如何奔小康时,有人提议,到城里去找找那些曾在这儿插队的知青,请他们帮忙搞个什么能致富的项目。不过讨论完了以后,大家不仅忘了知青,连奔小康都忘了。大家都说,反正这都是城里人吃饱了没事,跑下来玩个名堂就开溜,忘了反而少些烦恼。”
白狗子说:“这可不像是秦老四这样的人说的话!”
我说:“你没听过,秦四爹的话水平更高。”
顿了顿后我又说:“你信不信,他早就算准了你们这两天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