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来不去劝解,她总是朝别人求情,请别人去劝解。很小时,我以为是母亲胆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尔碰见母亲和那两个婶子躲在我姐姐的房里,抱头痛哭,而且母亲比她们哭得更伤心更带劲。
母亲在床上哭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
窗外传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声。
母亲听了一阵,情不自禁地说:“那时宣传队里有个叫欧阳的,他个子最小,饭量却最大,一份饭连半饱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里演四龙,在《智取威虎山》里演小炉匠。他家里情况最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外加叔叔,一家人竟有五个关在监狱里,并且全都是政治犯。亲戚六眷没有谁敢同他来往。我见他可怜,就常从家里拿些红薯给他吃。那年冬天,过年时,雪下特别大,所有的知青都回城过年去了,就他一个人没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里来,哭着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里过个团圆年,如果我不留他,他就去跳崖。我只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里他反复教我唱这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唱得真好,若不是过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场。夜里,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边等着听零点的新年钟声。新年钟声刚响一声,你秦四爹就带着民兵将他抓走,说他用坏歌儿毒害我。那场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没了腰,我跟在他们后面打滚,非要秦四爹放了欧阳。秦四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对我说实话。他说知青已害了好多农村姑娘,他不能看着我也被欧阳害了!”
母亲叹口气说:“后来,秦四爹还是将欧阳放了,不过他派了一个人将欧阳一直送回山那边的知青点。”
说着话,母亲竟小声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花儿为什么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我从未听见过母亲唱歌,更没料到母亲的歌会唱得这样好。母亲唱完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河滩上空盘旋的旋律,发生了变化。母亲后来开口告诉我这首歌名叫《小路》,是俄罗斯歌曲。
我说:“妈妈,你告诉我实话,你后来是不是与欧阳相爱了?”
母亲怔怔地半天没有回应。
我心里有些明白,就说:“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爸爸!”
母亲长叹一声说:“你爸他都知道。欧阳走时,我偷偷送他,还是你爸在前面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见。”
我说:“你们有过孩子吗?”
母亲起劲地摇摇头,她说:“欧阳全身都是病,我只是照料他。”
母亲顿了顿后又说:“他走时答应治好病就会回来娶我!可他们都一样,一去就不回头!像河里的流水一样。他父亲后来平了反,前几年还老在电视中露面,他们父子长得极像。曾经,电视里转播了他父亲同学生们的对话,有个学生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对独生子的胡作非为加以管束。老欧阳当众抹了一把泪,说儿子**时因父母问题受株连,平反后自己想给儿子以补偿,岂不料事与愿违。听那口气,像是犯了什么事,也被抓进牢里去了。”
母亲这时已经平静了不少。
我出门往小河滩上走,半路上碰见父亲。他没能找见秦四爹,回来邀几个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个战备洞,就叫父亲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头黑色黄牯躲在战备洞里。父亲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他擦着我的肩头往家里走时,我突然说了一句话。
我说:“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亲对母亲一向那么好。父亲好像不在乎我这话里的意思,继续走自己的路。走了几步,父亲回头问了句:“你妈她没事吧?”
我说:“没事,她还爱着你哩!”
父亲轻轻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不再说什么,他离我很远以后才独自说了句:“都走了这么多年,还回来干什么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围观的垸里人几乎不见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别是那几个很有点胖的女知青,跳出一个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时,身边几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女人,眼里都放出了光芒。他们说这舞蹈叫《洗衣歌》,过去知青们逢演节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个人。现在她们发福了,身材没从前好看,但眉眼间,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还在。他们还认得眼前那个身体最胖、头上白发最多的女人,就是当年跳独舞的那个小姑娘。让他们觉得可惜的是那个演解放军的男知青没有来。白狗子说,那个男知青到澳大利亚帮人洗碟子挣外汇去了。白狗子当年是B角,他放下手风琴到女知青中间,刚一抬手足,周围的人就大笑起来,年纪大的人说他现在的样子只能演狗汉奸。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听使唤的手脚比画了一阵,猛地停下来,大声唱道:“哎——谁来给咱们洗衣裳嘞!”
几乎没有停顿,一旁的男知青马上接唱:“——没得人!”
白狗子又唱:“——谁来给咱们做早饭嘞!”
男知青又接唱:“——没得人!”
我听见这词与《洗衣歌》原词不同,就明白这是他们当年自叹自怜时瞎编的,他们一顺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着现成的曲子改词,唱着唱着他们的情绪就有些低落。听的人中,先是大人们开始撤,然后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轮番大声叫着,要大家明晚再来,他们要正式演几个节目给乡亲们看。
我回家时,一不小心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条板凳上紧紧地抱在一起。见我回来了,父亲想松手,但母亲将他箍得死死的。我觉得自己脸上发烫,钻进自己房里,抬头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后在房里鼓起掌来,并说:“好浪漫的电影呀!”
小河滩上的歌声一直响到很晚。歌声消失后,接着消失的是手风琴,我以为剩下的萨克斯管也会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时候它变得极微弱,几乎等于没有声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的旋律像游丝一样在风中飘荡,若有若无,亦虚亦幻,当心随夜色静下来时,它又悄悄地从哪儿飘出来。初听到时还以为是错觉,往下的声音也还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这些都来过之后,那萨克斯管的声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来。萨克斯管的声音如同母亲的手在我极度痛苦的时候,细细密密地抚摸我的心窝。在萨克斯管的声音中,我一直注视着姐姐的那双眼睛。在那些忧伤的微笑背后,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说着:回家。回家。
萨克斯管的声音正悠扬的时候,从窗后黑黝黝的大山中传出一声长长的牛嗥,是秦四爹那头黑色黄牯在叫。我真有点不明白,在自己垸里见到外来的老知青,秦四爹为什么还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说不定还有什么野物,在那里面待着有什么意思。
夜里,我梦见了姐姐,不知为什么她总在哭,她什么也没对我说,却又哀求着要我千万别将她的情况告诉父亲和母亲。醒来后,我盯着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
天亮后,母亲起床了。她先将笼里的鸡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时,母亲正对着城里的方向出神。
我问她:“人做梦是不是与实际情况相反?”
母亲说:“是呀!前年我做梦时见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们就死了。”
我放下心来,不同母亲往下说,出了门就往后山爬。
那几顶帐篷在小河滩里寂静地搁着。帐篷边有一个黑影,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棵小树,仔细看过几眼才发觉那是一个人,我觉得那只能是白狗子,那样子像是将纸铺在膝盖上写字。
战备洞在半山腰的一处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
我的判断一点也没错:一行牛蹄印点点划划地通向洞里。
我刚爬到洞口,就听见秦四爹正在里面说话。
秦四爹说:“连文兰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爱一个人发愁发闷,一个人流眼泪,身体又不好,三伏天也不能下水田干活。谁叫我当大队长哩,见她那样子我就想照顾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没老婆,不找她还能找谁哩!只是我性急了点,那么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并没有恨我。秦家大垸这儿都是这样,男人不行点蛮女人哪会主动迁就你!只要事后继续好下去就行。可他们却将城里的规矩搬到这儿来,要问我的罪。我有什么罪,真有罪文兰就不会那么舍不得将胎儿打掉!我牢也坐了。儿子还没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后来我又等了这么多年,总想着文兰会回来,现在倒好,恐怕连魂也见不着了。她在阴间也不知道被分配到哪个国家,哪个县市,哪个单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兰可是对我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会这么痴痴地等她。我相信她,她当时说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话,是白狗子他们教给她的。白狗子他们一直对我不满,想将我弄倒了,没有人敢再管他们。我听见过他们骂文兰,他们说文兰是知青中的败类,丢了知青的脸,那么多男知青她不爱,却要同一个土克西鬼混。他们还发誓,不将文兰和我拆散,他们就集体跳崖。他们又向文兰许诺,只要她别说自己是自愿同我发生关系,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标,他们一定优先让文兰先走。文兰被他们反反复复地折磨得糊涂了,就昏头昏脑地答应了他们。我坐牢后,文兰曾送了九个糖包子给我。看守没有对我说送糖包子的人是谁,可我知道是文兰。因为我对她说过,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两只糖包子一样诱人。为什么要送九个,那是长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着她。糖包子是圆的,所以她还说等久了就会有我们的团圆日子。她后来还给我写过信,有好几封,都被看守的贪污了鲸吞了。他们对我和文兰的事特别好奇,有几次借提审时问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不是很特别。我不肯告诉他们,他们心里很窝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说的是什么。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和文兰是真心相爱,否则我绝对不会对她动歪心思。我要是那种人,为什么我后来不再找个女人,我就是要让那些用歪眼睛斜着看我的知青们看看,我对文兰是忠贞不贰,这辈子我心里只有她。文兰接不到我的回信心里觉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围的城里人,只好听他们摆布。他们让她结婚她就结婚,他们让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里只有我,她的心是永远不会嫁给别人的。别人娶她就像娶了一头母牛,她没有情给人家,更不会献出自己的心。别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没得吃没得喝,没得穿的没得戴的,身上只剩下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这种样子只有跳江。跳进江里,江水那么深,那么宽,那么长,谁也看不见她的样子,连我都看不见,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她只有这样表示她还爱着我。你说对吗?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时,你不是也不愿去看一眼吗?都这个分上了不看为好。关键是两个人的心要在一起。别人都说我苦,那只是别人的事,他们以为这样苦才会觉得苦,我不把这当作苦,那它怎么也不会苦了。我把文兰装在心里,就等于将幸福装在心里。心里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有盼头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兰哪一天会突然回来,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关键是心里。你看白狗子他们,一台车比全垸人的家当都值钱,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现代化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个被他们诅咒了没有一万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来看看,一定是他们心里找不到幸福的感觉了。先前以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着升官发财成就事业就是幸福,现在是不是又以为只有到了美国才是幸福?这是幸福对他们的报应,人太贪了,它就会让你找不着。我不贪,我有我的幸福。你觉得我说的那些都对吗?文兰一定是那样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会那样做的。”
洞里很黑,除秦四爹的声音外,我还听见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声音。我将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看见秦四爹还在梦呓一般对着黑色黄牯诉说着。
我挨着他坐了一会儿。
他闭着眼睛对我说:“天亮了?”
我说:“都快出太阳了!”
秦四爹说:“昨晚我总算将文兰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确是个好女人。”
我说:“白狗子和老五都不愿谈她哩!”
秦四爹说:“他们哪是不愿,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