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地安静。
没有一丝风声,也没有小兽窜动的响声。
窗户上很亮,如同一弯月亮挂在中天。
石得宝迷迷糊糊地以为天晴了。就完全放下心来,睡了下雪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早上,石望山的开门声惊醒了他。石得宝竖着耳朵听,父亲通常每早开门时,总要习惯地随口说一句,天晴了或又是晴天、落雨了或又是雨天、天阴了或又是阴天等等,既有变化又没变化的话。石望山什么也没说,这让石得宝感到很奇怪。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外面还没有动静,他忍不住一骨碌地翻身爬起,冲出房门,在面对大门的一刹那间,他惊呆了。
父亲蹲在大门口,一言不发。
大雪从他的脚尖前铺起,一直漫向无边无际的山野。天地间没有别的颜色,洁白如莹的雪花在一夜间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整个世界,并且那几乎密不透风的洋洋洒洒的雪花还在继续下着,洒落在石望山和石得宝身上的六角形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久久没有化开。
“几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石望山说。
“雪大好过年。”石得宝说。
“十三哥最后一次离家时,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我还记得他的脚印转眼就被雪花填平了。”石望山说。
石得宝突然不愿接话了。
下雪了,说不定丁镇长又要派人督促。
石得宝站在石望山的身后,盯着父亲佝偻的脊背和头上如霜似雪的须发。他突然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开口对父亲说出那曾经对丁镇长说过的话。石得宝一转身回到房里。脱掉衣服钻入被窝,打算睡过这一天。
中午过后,石望山站在房门槛外对着房里叫着他的小名,说他该起床了,这么大的雪肯定有人遭灾,他当着村长就应该及时去看看。石得宝一下子悟过来,连忙起床,穿上父亲为他准备的防滑的木屐,拄着一根棍子钻入雪中。
半路上他碰见丁镇长和镇里的两个干部。他正要为采冬茶的事做解释,丁镇长却问他村里有无人畜受灾。石得宝说他正要去了解情况。丁镇长生气地说这是失职,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负责的。另一个干部说丁镇长天一亮就开始逐村视察,到这儿是第四个村了,还说丁镇长今天一定要跑完八个村子,剩下的七个村明天跑完。石得宝一时感动起来,便领着丁镇长朝一些可能出事的地方走去。
村里果然塌了房子,伤了人,也伤了牲畜。得天副村长的父母单独住,他们的两间小屋被雪压垮了一半。可得天副村长不知躲到哪儿打麻将去了,他父母又同儿媳妇闹翻了脸,两个老人只有躲在随时可能塌掉的那剩下的一间小屋里,抱头痛哭。丁镇长很恼火,当即领着老人进了得天副村长的家,凶狠地对得天副村长的妻子说,只要老人出一点事,他就送她去蹲监狱,同时又宣布得天副村长停职察看。丁镇长将随身带来的救济款散发给各受灾户,同时又要石得宝赶紧动员全村人无论有没有危险,先将各家房顶上的雪扫掉。
丁镇长走后,石得宝就忙碌起来。
天黑后,金玲跑来告诉他,丁镇长在去邻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石得宝着急起来,问丁镇长现在哪儿。金玲说往后的事传话的人也不太清楚,只听说丁镇长不肯回去,非要将计划中的八个村全部视察完。
第二天上午,邻村的村长跑过来问石得宝冬茶怎么采,并告诉他丁镇长的确摔断了一条腿,用木棍固定之后,他让几个人扶着,硬是撑到半夜将八个村都看完。今天一早又出发看剩下的七个村去了。邻村村长说他很受感动,所以特地抽空跑来学点经验。回去就动员一些人上山采冬茶。石得宝回答说,除了手上会被冻伤,其他方法与采春茶一模一样。
邻村村长走后,石得宝一横心准备同父亲说,但一见到父亲那满是沧桑的面孔,一点勇气又一次消失得干干净净。
雪一停,太阳就出来了。
石得宝到镇上去看望丁镇长。丁镇长架着一对拐杖,忙得比以前更厉害。石得宝说了几句慰问的话,便告辞了,然后一间间办公室寻找老方。最后才发现老方躲在镇广播站里写全镇人民抗雪灾的汇报材料。石得宝要他帮忙做做父亲石望山的工作,让其同意采那块地里的茶叶。老方说他现在得赶这个材料,县里马上就要。石望山的工作怎么做他仓促之中想不好,但他明天上午或下午总会抽空去的。
太阳一出,雪就开始融化,家家户户的瓦沟下垂着一串串冰吊儿。
石得宝站在家门口张望着老方来的方向。
石望山从外面回来,见了石得宝就匆忙发问。
“这么大的雪,你去茶地干什么?”石望山说。
“自己家的东西,随便看看。”石得宝说。
“我一看脚印就知道是你,你还将几枝茶树枝的顶给掐了。雪一化,地上就会上冻,那几个枝子会冻死的。”石望山说。
“那是随手掐的,当时忘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石得宝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来,感到惊诧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可能收回这话。
“我的地不是金会计的地,我的茶树也不是金会计的茶树,任谁也不许乱来。”石望山说。
“我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石得宝说。
石得宝将门口的椅子让给石望山,自己进屋倒水喝。开水瓶是空的。石得宝等不及烧开水,端上杯子出了后门到邻居家讨了一杯水,还同邻居聊了几句亚秋的学习情况。
石得宝从原路返回,一进门,正好听见老方大叫着说,石老伯,你十三哥在北京出事了。石得宝听了心里一惊。老方又说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专门打电话到镇上报信,让这边准备一下,随时进京去办理丧事。
石得宝走拢去时,石望山正急得手足无措,嘴里不停地说,这怎么可能呢,北京那么高级,怎么就医不好他的病。
老方又说,那打电话的人说北京有个从前给光绪皇帝看病的老中医开了一个偏方,但要用病人家乡的茶叶做药引子。
石望山说,这还不好办,他们要多少他可以给多少,就是挖几棵茶树送去也可以。
老方说,不是石老伯想的这么简单,这茶叶必须很特别,虽然只需两斤八两就足够,可它必须是冬天下雪时现采现炒的。
石望山一愣,将两眼在老方脸上扫来扫去,然后问老方是不是哄他,拿他开玩笑。
老方着急地说,一开始他也不相信,后来请教了镇上的一个中医,人家说药理是对的,癌症多为内火旺,冬天为寒,下雪为最寒,这时采的茶叶必定是大凉大寒,正好可以消除癌症的邪恶之火。老方还补充说,自己大小是个国家干部,拿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开玩笑有什么好处哩?
石得宝听到这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递了一支香烟给老方。
老方要石得宝赶紧召开紧急村委会,在村里动员一下,趁雪没化赶紧采了冬茶芽尖,炒好后坐飞机送到北京去。
石得宝真的离开了他们后,站在一处高坡上往下看动静。
隔了一会儿,他看见父亲石望山在雪地里匆匆地走着,肩上挎着一只箩筐。
又过了一会儿,自己的妻子也同样挎着一只箩筐,踩着父亲的脚印往山坳上的那块茶地走去。
然后是老方。老方是向着石得宝走来,远远地就得意地说,自己这是妙计安天下。他要石得宝将多余的八两冬茶交给他,他说自己当了六年宣传干事,也想用这冬茶来改变一下命运。
石得宝心里有些厌恶,嘴上不好直说,就责怪他不该用老干部的健康来编恶作剧。
老方不以为然地说,都这把年纪了,任谁也免不了一死。
石得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老方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老方一路用脚踢着地上的雪,边走边唱着歌:“桑木扁担轻又轻,一片茶叶一片情,船家问我哪里去,北京城里看亲人。”
老方不记得下面的词,大声哼着曲子。
石得宝记得这首歌,还记得另一段歌词是:“桑木扁担轻又轻,头上喜鹊叫不停,我问喜鹊叫什么,它说我是幸福人。”
老方在雪野中消失了,石得宝并没有用眼睛看,他是用心感觉到的。浮现在眼前的唯有山坳中的两个人影。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缝隙,父亲和妻子在其中一点一点地游动着。雪地是一块暂时停止涌动的波涛,两个人是两只总在渴望前行的船帆。石得宝仿佛看见寒冷正从他们的指尖往心里侵蚀,他自己亦在同一时刻里感到周身寒彻。
金玲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不安地指着山坳问石得宝,怎么采冬茶的事就你家独担了?金玲好看的眼一直在眯着,雪地里阳光太刺眼,只有戴上墨镜,两只眼睛才能完全睁开。金玲说这时候采茶,一片芽尖一把雪。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六日完稿于汉阳南湖纺织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