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常常像有点开心的样子,但又极力装出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萧寒便捧着他的脸揉一揉,说,“这是谁家的小雀儿这么可爱啊。”
阿青拿脚踹他,“滚。”
然后生完气,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
江小书暗叹萧寒真是风月行家,温温和和几句话就能把人撩的找不着北。
接着感觉又有点遗憾,拿眼瞥了瞥萧逸云雪白冰冷的侧脸,心想这样厉害的调‖情基因,怎么就没传承到萧逸云身上呢?
但也有句话叫做,多情自是无心客,看似寡义最深情。
萧寒对阿青好的不能再好,也抵不过人妖殊途。
三年后,萧寒功绩圆满,即将登仙。而所有修炼成仙的凡人,大抵都得逃不过“渡劫”这一遭。
预期渡劫的前一个月,萧寒把阿青叫到面前,给了他一个匣子。
“这是什么玩意?”阿青看似不关心,实则好奇地摆弄着匣子,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小欣喜,口是心非地说,“你怎么老给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萧寒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把他拥入怀中,轻言安慰着哄他打开盒子了。萧寒脸上依然带着点笑意,那笑意却是客套的,全然陌生的。他对阿青道,“这里面的丹药是由百草花炼就百年才成,对你有益修行,以后也不必担忧被其他妖类欺负了。”
阿青尚未反应过来,迷惑道,“妖类?萧门结界这么严,怎么会有妖——”
话未说完,阿青猛然反应过来了!萧寒赠自己这样珍惜的丹药,说什么以后,不就是在下逐客令的意思么?
他怔了怔,觉得难以置信,甚至怀疑是不是理解错了。但是萧寒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平静,再没有往日半分灼热,就如同在打量一只可怜的小雀。
当初不惜动用铁笼子,也要把阿青留在身边的人是他;千百个日夜里与阿青柔情蜜意的人也是他;现在即将登仙,就果决地与低微妖物一刀两断的人,仍然是他。
他用最惨烈的方式磨去了他的爪牙,现在又把他任意丢弃。
阿青那双眼梢上挑的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他,往日的凛然全然不见了踪影,这极大的落差之下,他嘴唇颤了颤,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可是,萧寒。你不是说转世.....也要我等着你的吗?”
萧寒笑了笑,说,“不用转世了,傻阿青,神仙的寿命是无尽的。”
寿命无尽了,我也不用你来打发着无聊的时光了。
阿青怔怔然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笑。
他还在笑。
这样温和有礼的笑容,叫人看一眼就如同沐在阳光之下。阿青曾经看过无数次,却从未像今天这般感觉到一股自心底冉起的寒意。
阿青呆呆地仰头看着萧寒,眼泪无知无觉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像个茫茫然不明世理的孩子。
萧寒看着他的反应,似是有些为难。想了半响,取出一块方帕,温柔地为他擦去了眼泪。
直到这一刻,阿青才彻底明白一切都已经变了。
这个从前总是急急忙忙撩起衣袖就为自己擦泪的人,现在居然是思忖片刻,才欣欣然取出方帕。
阿青下唇咬的发白,一把打开了萧寒的手。
原来萧寒对他好,不过像是对待养着的一只小雀。他喜欢的时候就捧着他,碰到天上去也无所谓,到不喜欢了,这小雀便什么也不是。
可他又实在是对这小雀太好,才叫这小雀飘飘然,竟也把自己当了回事。
怪谁呢?怪萧寒把握不好分寸,还是怪自己入戏太深?
阿青一眼也没瞧萧寒给他的丹药,只竭力扬起脸,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庭院。洁白的羽翼瞬间张开,他就在萧寒眼皮子底下一振翅羽,飞离萧门。
第三十章
实际上来讲,这样的事江小书见过许多。
在金主包养类小说里,炮灰多是看得开的大彻大悟之人,对金主绝不动真情,要分手时也拿了钱就乖乖离开,从不纠缠分毫。而对金主动了感情,不肯拿钱又对金主念念不忘的,多半是主角,他们在经历作者安排的一系列狗血情节之后,金主从此改邪归正,对主角夜夜专宠,看得读者妹子们捧心大叫好苏!然后顺利的happy ending 。
可如果像阿青这样,拿着炮灰的戏份,走着主角的心,动了深情可惜金主铁石心肠的,就成了一篇大虐文。
虐文读者不爱看,也鲜有作者会写。
可往往这才是现实。
阿青回到他从前的住处,时隔三年,这里依然荒芜,土壤是红沉沉的褐色。
他翻来覆去地想,却始终都不曾理解萧寒的想法。
阿青脾性傲然,不喜言语,常常口不对心。他不轻易承诺什么,却一向把承诺看的重极,言出必行,言行必诺。
萧寒对他说过的话,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并且天真地以为萧寒会与自己一样,哪怕用尽一生也要竭力履行。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萧门门主,这个耐心而和煦的伴侣,难道说出的那些许诺,全是为了自己及时行乐,便随口而出的么?
江小书唏嘘道,“鹤鸟想不通,不懂,只是因为他是妖类,不动人世间的弯弯道道。就像他不知道,他和萧寒之间巨大的藩篱鸿沟,都来源于观念差而已。”
他觉得一切匪夷所思的东西,不过因为他不是萧寒那类人。
如果非要拼了命地去弄清楚,只会把自己碰的头破血流。
很不幸的是,阿青就是那个撞的头破血流的人。
他自己思考犹豫了半月,得出的结论是问题“在于”自己。阿青宁可自厌地觉得是自己太弱了,萧寒看不起他,所以才会在即将登仙时离开,也不肯承认,萧寒本身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让仙鹤这样高傲偏拗的妖兽承认示弱,是种相当危险的行为。
阿青如同疯了般修习各种术法,急于让自己实力猛地增强,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变强了,萧寒就会后悔,就会再回来,像从前一样把他捧到手心里娇纵。
他一派天真,盲目自傲,一厢情愿地深情。
这场毫无根基的黄粱美梦,直到萧寒渡劫那日,阿青才真正醒来。
萧门已经一连三日雷云压境。
平日里最为热闹的百荣苑空空荡荡,唯有萧寒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静坐,双眼紧闭。
萧寒神色平静地抬头看了看天,苦笑想,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自己所要度的,竟是最常见,危险也最大的雷劫。
他维持周身灵气不住流转已经三日,全身都处于紧绷状态,却分毫不敢放松。只唯恐一着不慎,九道天雷劈下来,就是前功尽弃。
滚滚雷声越来越近,一阵阵轰隆声仿佛就敲响在他头顶。
蓦然间,雪白的闪电一亮!
萧寒呼吸深深一顿,全身每一个部分都蓄势而发,为短短数秒之后的第一道天雷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
然而奇怪的是,他紧紧闭眼许久,想象中的雷电却并没有降临,反而在空中传来一阵响彻天地的鹤鸣!
很难形容那时萧寒眼中映入的一切。
一片黑压压的天空,沉重如同天地未开时的混沌,一只巨大无比的雪白鹤鸟振翅而起,以广阔的羽翼挡在了整个萧门上方,如同天降的神鸟一般,竟一动不动地要替萧寒把九道天雷全挡下来!
萧寒震惊无比,一时脑子里茫茫然一片,做不出丝毫反应。
降下第七道天雷时,鹤鸟已经明显撑不住了,他雪白的羽翼被劈得黑焦,脊背一片皮开肉绽,沾着血的羽毛落下来,像降了场血雨。
“阿青!”萧寒大喝,瞬间就想避开他的遮蔽,却被一众门徒死死拉住,“门主!”
他们情真意切地叫他,“门主现在渡劫未完,尚不知是雷劫还是情劫!门主现在冲出去,救下那妖物,若是情劫就完了!恳请请门主以萧门为重!”
萧寒脚步瞬间一顿,门徒所言并无道理,若是度情劫......若是度情劫!
眨眼间,天雷已降下了第八道,阿青被劈得浑身一颤,直直向下坠落数百米,才挣扎着堪堪稳住身形。
他全身都痛得发烫,从上到下已没有一块好肉,从前一向引以为豪的顺滑绒羽掉的稀稀拉拉,比落汤鸡还要狼狈万分。
萧寒,你看见了么?
这全是我为你做的!
能为你挡下雷劫的人,是我!
他垂死地向下看去一眼,竟间萧寒正仰头望着他,手里的佩剑紧握着,却并没有□□的意思。
那样理智冷静,那样冷酷无情。
高空中,伤痕累累的阿青忽然茫然了。他隔着千万米与萧寒对视,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
他以为的萧寒是个幻想,他以为的共度劫难是个笑话,他以为的承诺,是一纸空言。
在那短短的对视中,他看着萧寒漠然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选择。
第九道天雷降下,阿青疲惫地闭上眼。
很久以前,白雾浮动的白荷池里,负剑的年轻男子站在池边,眉眼温和地道,“在下萧寒,受人之托,前来除妖。”
阿青看这男子气质儒弱,一点厉害的样子都没有,倨傲地现身,傲慢地道,“你知道怎么杀死一只鹤鸟?”
萧寒嘴角噙着三分笑意,淡淡道,“不知。不如你告诉我?”
阿青翻了个白眼,道,“我傻吗?”
此刻九天高空之上,阿青疯狂大笑起来,“萧寒啊萧寒,你知道怎么杀死一只鹤鸟吗?”
他语气里满是恶狠狠的戾气,“我告诉你。”
“先磨去他的棱角,拔掉他的爪子,用铁链子拴起来,关进黄金笼子里。然后等他渐渐适应了,连自己都忘了原来曾经也是只鹤鸟,再把它扔出去!
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棱角可以再成,爪牙可以再长,但是最可悲的是,就算他拥有了再次飞翔天际的能力,居然最想回到的还是那个黄金笼子里!
这个时候,你只需要把笼子的门轻轻关上,让他滚!”
阿青的声音渐渐低下来,隐隐透出了股悲戚的意味,“不错,这样你就已经一举摧毁了他仅剩的所有自尊。”
“多下‖贱!多下‖贱!!”第九道惊天动地的天雷劈下时,他在空中放声大笑,“萧寒,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三魂不齐,六魄不全,得道飞升不能一日为仙,永历孤苦!”
纯白的仙鹤用尽全身的余力嘶鸣叫喊,直至在“轰隆”的第九声巨响之后,他灵力尽失,打回原形,直直从天空坠下来。
而仿佛诅咒灵验一般,那一日萧寒渡劫成功,得道飞升,却莫名失去了三魂,浑浑噩噩挣扎了几日,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他有一切生命体征,也像飞升的仙人那般不会衰老,却唯独没有意识。
门徒们面面相觑,商榷之后,决定对外宣布萧寒得到成仙,实则将他肉体安置在沉灵湖中。
幻境至此,鹤鸟的记忆已经完全结束。设置结界是为了令闯入者困于自己的美梦之中,只是没料到阿青最后的结局是打回原形,这结界对他而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江小书头昏脑涨地醒过来,此时他身处沉灵湖底部,身下铺着一层白色的细沙。
萧逸云显然比他醒过来早,他正站在萧家历任门主的棺椁前,沉默地和鹤鸟对峙。
江小书走到他身边时,他看了江小书一眼,以无声的目光示意江小书站到他身后去。被江小书极其缓慢地坚决摇头拒绝了。
“门主,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的。”
萧逸云闻言怔了怔,似乎略感意外。之后他默了默,向江小书抛去一只匕首和几张符咒。
江小书立马如获至宝地伸手抓住。
鹤鸟长鸣一声,显然目标在于萧逸云护在身后的棺椁,率先猛地冲了过来!
萧逸云身形随他而动,灵活闪跃,专找薄弱点打击。
这场争斗对江小书而言激动又惊心动魄。他不会术法招式,手头能用的只有那几张符纸,全程目光都死死跟着萧逸云,注意力极度集中,每当萧逸云正中鹤鸟一个缺陷,他就立马冲上去插缝补刀。
然而很快,他在争斗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他意识到萧逸云从刚才在地面上开始,就没有再用过长情。长剑折断后,他更是直接换成了单打独斗。
鹤鸟的反应也极其灵敏,看来被打回原形之后,他这七百年也没少下功夫。
贴身相搏让萧逸云的攻击效率大大降低了不少,他和江小书相互配合,同鹤鸟缠斗很久,才终于微微占取了优势。
就如同在地窖时的那样,他寻找机会一跃踩到了鹤鸟头颅上,以吹奏长箫催起音律,扰的鹤鸟自己方寸大乱。
然后在时机最佳的时候,他从鹤鸟头顶一跃而下,在降落到两眼之间的时候临空停住,再以纯腰部的力量飞起一脚,重重将鹤鸟踹翻退后数米!
地面上,江小书内心:啊啊啊啊好帅好帅门主这招真的好帅啊!!!!
然而萧逸云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次在湖底与地窖有一个决不可忽视的差别!
就在他在空中飞起身影的瞬间,一个木匣子从萧逸云袖子里扬了出去,咕噜咕噜滚动几下,最后竟停到了鹤鸟身侧!
江小书心中一时纳罕,没想到这木匣是什么,直到鹤鸟一爪拍碎了匣子,露出了里面的长情,而与此同时,远远站在另一端的萧逸云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鹤鸟无比得意地笑了一笑,当着萧逸云的面,缓缓将长情抽了出来。
如同受到了什么感应,萧逸云浑身突然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五指痉挛地抓住自己心口,仿佛在竭尽全力地忍耐着什么。
江小书被他这反应完全骇住了。
过了半响,萧逸云艰难地抬起头,痛苦地喘息着看了江小书一眼,然后竟突然扬起手,对着自己心口狠狠一掌,生生把自己拍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