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后面。其实,我没有害她,是本田要害她。
“我们的干粮也吃完了,前面还不知道要走多远,如果走不出去,就要死。本田就说,把后面这个女人杀死吃了,就能够走出沙漠。杀那个女人是本田的主意,也是本田动手的。本田装着和她说话,从后面捅了她一刀,那个女人一句话没说,就倒下去了。
“捅死了女人后,本田就把她的身体砍成了很多块,我捡拾了很多柴禾,放在火中烧烤。人肉我吃不下去,都是本田吃的。我看到这个女人身上的簪子和镯子不错,能卖钱,就摘下来装在身上。
“我没有吃人肉,所以走不远。本田吃了人肉,走得快。我让他等等我,他不理会。我走着走着,又饥又渴,走不动了,就倒在了这里,后来就遇到了你们。你们认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你们的人?真的和我无关。”
豹子满脸泪花,他转过身,大步向前赶去。我浑身颤抖,扑上去咬住这个日本特务一块肉。他长声嘶喊着。我咬下一块肉,吐在地上;再咬下一块肉,吐在地上……他的叫声停止了,我的嘴巴血淋淋的。我抹了一把嘴巴,追向豹子。
本田全名本田次一郎,在中国化名老同。
老同的同党,岂能放过!
我的胸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肚子里丝毫也感觉不到饿,双脚踩在沙子上,像踩在弹簧上一样轻捷。豹子在前面大步走着,他甩开双手,像一只张开翅膀疾走的鸵鸟。
前面有一座高高的沙丘,我们很快就爬上了沙丘。沙丘上出现了一行脚印,没有被沙尘暴淹没。那行脚印,一脚深一脚浅,是老同的。
我们站在沙丘上,看到沙丘下有一条简易的道路,道路像带子一样从沙漠中穿过。一辆汽车远远地开来了,道路中间有一个人向着汽车举开双手摇晃,那是老同。
在这里,只有日本人才有汽车。
我颓然坐在沙丘上,嘶声长叫。声音像破裂的竹片一样,在天际回荡。
豹子拉起我说:“回去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同死定了。”
多伦被日本人占领了,我们回不去了;师祖在浑善达克沙地的地盘也被日本人占了,我们去不了了。
多伦城外上百里,有一座废弃的喇嘛庙。此前,这座喇嘛庙中有一个喇嘛,老态龙钟。老喇嘛死后,这座喇嘛庙就倾颓了。喇嘛庙里,锅碗瓢盆,门窗被褥,一应俱全。
骆驼客也是走江湖的,他们经过这座喇嘛庙的时候,黑白乞丐让骆驼客把三师叔放在喇嘛庙里。骆驼客要把货物送到张家口,而当时,整个察哈尔省已经沦陷,察哈尔省省会张家口被日本人占领。三师叔走进张家口,只会自投罗网。
喇嘛庙成为了我们的栖息地。
我在喇嘛庙中躺了七天,这七天里,我几乎茶水未进。第八天,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胡须开始从下巴冒出来。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七天里,我一直想到了死,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我居然把燕子的肉吃进肚子里。燕子,那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没有想到,那么漂亮聪颖,又那么活泼可爱的少女,她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但是,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燕子就白死了。
第八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的额头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下巴密匝匝地长满了又短又硬的胡茬子,我的心在这七天里一下子长硬了,硬得像一块石头一样。
此后,复仇成为了我唯一的目的。
然而,要干掉老同,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黑白乞丐从多伦探听到的消息是,老同做了多伦宪兵司令。
宪兵司令部,防守极为严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老同知道自己作恶多端,他出门的时候,都坐着汽车,两个日本宪兵拿着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还喂养了一只日本狼狗,那只日本狼狗也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
要走近老同,千难万难,更何况还要干掉他。
日本人兵力有限,他们占领了多伦后,暂时无法派出兵力占领乡村,我们在喇嘛庙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骆驼客离开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两张弓,几十支箭。草原因为草木茂盛,所以鸟类很多。有一种鸟叫大鸨,大鸨是他的学名,草原人叫做野雁,体型很大,飞不高,有十几斤重。三师叔箭法百发百中,每次射击大鸨,都是穿颈而过。而偏偏这种鸟又极为愚笨,三师叔射杀了一支,而另外的还呆头呆脑地望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天天都在想着怎么报仇,复仇的信念燃烧得我双眼通红,然而,想要杀死多伦宪兵司令,却找不到路径。
有一天,我拿着一把刀,走出了喇嘛庙很远,看到草丛中有一支狼獾,我一路追击狼獾,翻过了一座小山丘。小山丘下有一座村庄,奇怪的是村庄里空无一人,狼獾从村道上跑过去,也没有人出来追击。
村庄那边是一片密林,狼獾跑进密林里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失望地回到村庄,突然听到村中间的一座院子里,传出了一片叫好声。
我循着声音来到了那座院子里,发现这里黑压压都是人头,原来全村人都来到这座院子里。院子后有一间大房,房檐下坐着一个说书瞎子,他小腿上绑着竹板,膝盖上放着三弦,手中拉着弓弦,他边唱边说,三弦响着,竹板打着,听起来有板有眼。
时间还早,我索性就在这里听一段。
那天,说书瞎子说的是“王佐断臂”。宋朝的时候,金军南侵,岳飞率军北上迎战,却被一个名叫陆文龙的人打败。陆文龙是潞州节度使的儿子,金军统帅金兀术攻占潞州,陆文龙的父母双方自缢殉国。襁褓中的陆文龙和奶娘,被金兀术掳到金国,做了他的义子。陆文龙长大后,武功盖世,丝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率军南下,连败岳飞的军队。岳飞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部将王佐砍断自己手臂,要求诈降金军,劝说陆文龙投降……
我听到这里,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我有了接近老同的主意了。
我没有听完“王佐断臂”,就走出村庄,急急赶往喇嘛庙。
我想到的是,折断自己的手臂,然后去见老同。在老同对我失去了戒心后,干掉老同。
然而,没有人同意我的想法。
豹子说:“你的做法太冒险,如果刺杀不成,你的手臂就白白地舍掉了。”
黑乞丐说:“老同是日本特务,受过专门训练,你有两条胳膊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只剩下一条隔壁。”
三师叔说:“这是苦肉计,是三十六计中的最最下策。”
我说:“只要能够刺杀老同,我愿意舍弃一切。我不会和老同力拼,我只会智取。我是江相派的传人,对付别人,可以用千术,然而对付不信鬼神的老同,只有用苦肉计。”
豹子说:“老同是我们这里所有人的敌人,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黑乞丐说:“有我们在,就不需要你打入他们内部。”
三师叔说:“江相派的传人,沦落到了这种境地,实在是悲哀啊,悲哀。”
白乞丐一直没有说法,他的眼睛望着远方,似有所思。豹子问他的意见时,他一言不发。
豹子说:“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主意,什么事也难不住你,你倒是说话啊。“
白乞丐说:“春秋时期,江浙一代有一个吴国,国王叫僚,人们叫他吴王僚。他的侄子阖闾派人刺杀了吴王僚,篡夺王位。吴王僚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儿子庆忌力大无穷,在外统兵,是当时第一勇士,阖闾担心庆忌为父亲报仇,惊恐万分。后来,吴国境内一个小混混叫要离,说他能够杀死庆忌。当时谁也不相信,因为庆忌又瘦又小,而且还有残疾。但是,这个要离打入庆忌身边,趁他不备,用长矛刺死了他。”
豹子、黑乞丐、三师叔都不说话了。
白乞丐接着说:“以至柔克至强,不是不可以,但是呆狗断臂这种方法不可取。”
我说:“我和老同当初关在同一间监狱中,我突然离开,把老同一个人都在监狱里。如果我现在再回到老同身边,老同肯定是会怀疑的。他首先会问我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一定要有不能回去的理由。什么事情让我不能按时回到监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身体受伤,而且是非常严厉的伤。如果这样,老同就不会怀疑了。”
白乞丐说:“刺杀老同的方式有很多种,最笨的就是像王佐和要离这样自断手臂。我们怎么刺杀老同,你就不要管了,我们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透过窗户望着星星,总感到有师祖和燕子的眼睛在看着我。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做好决定,走出了喇嘛庙。
喇嘛庙的庙门是中国传统的木门结构,有门头、门脸、门扇、门槛。门头用来阻挡风雨;门脸是门头下装饰性的两个横伸出的木条,有方形的,有圆形的;门扇有单开的,有双开的,还有多看的;门槛是门扇下的木板。
我找到一截绳子,捆上大石头,搭在门脸上,绳子的一段,绑在门扇下。我趴在地上,手臂搭在门槛上,然后一刀砍断了绳子,大石头落下来,我听到了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我幸福地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喇嘛庙的床上,豹子一脸着急,三师叔满脸愤怒,没有看到黑白乞丐。
豹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呆狗,你终于醒了,你怎么净干这种楞事!”
三师叔指着我破口大骂:“你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配入江相派,你简直丢尽了江相派的脸。江相派任何一个人走入绝境,也不会自残,你是个什么东西?”
三师叔边骂着,我向我扑来,他的脸都扭曲了,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豹子拦住说:“老三,行了,呆狗醒过来,就比什么都好。”
三师叔还在愤怒地叫骂,他喊道:“你以后走江湖,别说你是江相派的,我丢不起这人!状元哥瞎了眼,收了你这种垃圾徒弟。”三师叔说的是师父凌光祖,江相派中个个都是人精,大师兄称状元,二师兄称榜眼,三师兄称探花。师父凌光祖是大师兄,所以称为状元。我们江相派的人看不起俗世的那些人,俗世的状元探花之类的,除了会背诵四书五经,还会干什么?而我们江相派的状元探花,那都是人稍子,是人群中最出色的最聪明的那类人。
我一想到凌光祖,眼泪就流了下来。
三师叔还在愤怒地叫骂着,豹子将他推出了门外,在轻声安慰着。我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酸软无力,想举起左臂,也举不起来。左手的小臂吊儿郎当,都可以旋转扭动了。
我明白,左臂断了。
三师叔走出去后,再没有回来,一直到天黑,我都没有见到他。豹子说,黑白乞丐出去办正经事情了,三师叔去迎接。豹子没有说是什么正经事情,我也不便再问。
豹子说:“你三师叔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心里对你比谁都爱,可是嘴上不会说,总是骂骂咧咧的。你昏迷这几天,你三师叔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你身边,他说你们江相派一门中,就再剩下你和他了,他把对大师兄和二师兄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他骂你,是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怎么会干出这种啥事情?你干嘛要自残啊?我们这些天已经给老同布置好了套子,就等着他钻进来。”
我说:“师祖没了,燕子没了,我都不想活了。”
豹子说:“不,不,你一定要活,而且还要活得很好,要杀光仇人。你死了,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没有吭声。
豹子接着说:“我们行走江湖的,讲究恩怨分明,有仇的报仇,有恩的报恩。老同这个日本特务,我们绝不放过,我们会让他死得很惨。我们有的是办法。可是你自残,这算那档子事啊?师祖和燕子如果还在世,知道你这样做,他们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自杀自残,这是人世间最愚蠢的事情,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这样做。”
豹子说完后,让我好好休息,他也几天没合眼,困了。
夜半时分,月光从天窗照进屋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我刚想喊醒豹子,豹子已经翻身下床,打开了庙门。
喇嘛庙里走进了三师叔、黑白乞丐,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胖大和尚。胖大和尚一走进庙中,阴暗的庙宇突然感到亮堂了很多。
胖大和尚对豹子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一切就按照计划行事,干掉老同这个狗杂碎。”
胖大和尚是个走江湖的,我能够看出来。走江湖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光芒,这种光芒看任何东西,似乎都会发出一种金属的声响。但是,以前听师父凌光祖说,江湖上的高手骗术很高,他们善于隐藏,让你无法判断他的身份。
我虽然不知道胖大和尚的身份,但是我看到三师叔、豹子和黑白乞丐对他都很尊重,我相信胖大和尚在江湖上肯定是一个辈分很高,又能力超群的人。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又在草原上晃荡了两个月,每天吃肉啃骨头,伤口长得很快。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过后,断臂不再疼痛,然而骨头却长歪了,手臂无法伸直。
冬季来临了,天气变得异常寒冷。一眼望去,草原一片毫无生机的枯黄,风从遥远的北方刮过来,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砸得人疼痛。
冬季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我走进了多伦城。我的身份是一名卖炭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在私塾学校里,我曾经背诵过这首古诗,知道越是寒冷天气,人们越需要烤火,越是烤火,越需要木炭。“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炭是木炭。多伦城边就有烧木炭的人,这样炭背到城里,供有钱人家取暖。
我背着一筐木炭,来到宪兵司令部门前叫卖。宪兵司令部很好认,牌子上写着字,门口站着岗。门口两个站岗的日本人很凶恶,一看到中国人走近,就咬牙切齿,端着刺刀冲过来,中国人吓得一哄而散。
我在宪兵司令部门前的那条街道上等候到第二天下午,突然看到大门里开出了一辆小汽车。我背着木炭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突然一跤跌倒,跌倒在硬硬的雪地上。一夜的寒风让雪地变成了冰面。
小汽车一声尖叫,在我的身边停住了。车上钻出了一名宪兵,他骂骂咧咧地,用脚踢我。他穿着皮鞋的脚踢在我的肋骨上,一阵阵钝疼弥漫了我的全身。我用残缺的左手拄着地面,一起身,摔倒了;再一起身,又摔倒了。
街面上的人看到一个日本宪兵殴打一个中国人,没有人敢于上前阻挡。他们远远地看着,胆颤心惊。
我向小轿车里望了一眼,心里骂:你妈的老同你还不出来!我向小轿车里又望了一眼,心中继续愤怒地骂着老同。就在我几乎要失望的时候,几乎就要离开了,车门又打开了,一个瘸子钻了出来。
他是老同。
老同指着我喊道:“小子,你过来。”
我装着害怕的样子,迟疑地走过去,他就是老同,他穿着农夫的衣服我认识他,他穿着日本人的黄皮,我照样认识他。我担心他看出我眼中的怒火,低着头慢慢走近他。
我走到距离老同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老同又喊道:“小子,抬起头。”
我木然地抬起头,木然望着他帽子上的那颗黄色五角星。
老同洋洋得意地说:“看看我是谁,认识不认识?”
我摇摇头。
老同继续得意地说:“再看看我是谁。”
我惊叫了一声啊呀,但是又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我知道他是老同,但是又要装着不相信他是老同。
老同脸上的表情很受用,他说:“我是老同。”
和我预料到的一样,老同问我在赤峰监狱的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没有赶在天亮回来,让他一个人受罚了?
我说,那天晚上,我替他去药材店传递消息的时候,掉进了暗窟窿中。监狱在城外,药材店在城里,中间有一段漫长的路程需要走,那天晚上,那条路上走来了巡逻的人,我只能躲藏在远离道路的草丛中,没想到掉进了暗窟窿里,摔断了左手的手臂。
老同捏着我的左臂,一屈一伸,骨头就在格吧格吧响。老同是个经过了专业训练的老鬼子,手劲很大,我的手臂被他捏得很疼。
老同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说,我好不容易从暗窟窿里爬上来,赤峰城就开始打仗了,很多逃难的人向西奔走,我也被裹在里面。走了几天后,我又饥又困,又手臂骨折,实在走不动了,就干脆躺在地上等死。一个过路的人把我救了,送到了烧炭场。后来,我就成了卖炭人,背着炭筐在周围叫卖。咦,你怎么也来到多伦了?你什么时候当兵了?
老同没有接过我的话头,他继续追问:“烧炭场在哪里?”
我指着说:“从这里向北几十里,有座山,山下就是烧炭场。”
老同说:“我腿残了,你手残了,你跟我走吧。”
老同将我带进了宪兵司令部。
我终于走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老同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能够感到他对我的戒备心。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右手握着扫把,左手弯曲在背后。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猛地抓住了我的脖子,我缩肩塌背,怕疼地弯下腰去。身后传来了哈哈大笑声,我一看,是老同。
老同说:“我摸摸你脖子冷不冷,数九寒天的,你要穿暖和点,别把脖子露出来。”
我嘿嘿笑着,说:“不冷,不冷,习惯了。”
老同一瘸一瘸离开了,我低着头继续扫地。老同浑身都是眼睛,我在他的面前和身后都不能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
我知道老同是在试探我。我如果深藏武功,就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击。多亏我习武不精,只学到了一些武功皮毛,遇到突然袭击,想到的是躲避,而不是反击。
来到多伦有些时日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起来给宪兵司令部打扫卫生,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夹着瓷碗去打饭;到了晚上,就去墙角的一个小房间睡觉。
在这座大院里,我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似乎没有人会关注我,也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是大院里的多余人。
有一天晚上,我刚刚睡下,窗户外突然传来了压抑声音的说话声,他们在用中国话交谈,一个问:“日军就要开始清剿反日武装了,情报送出去了吗?上面是日军准备出动的人数和行走的路线。”一个说:“送不出去,日军防守很严的。”先一个声音说:“这是关乎上百人性命的重要情报,一定要想办法送给十字路口的裁缝铺,你进去说找谢掌柜,就有人会接收情报的。”后一个声音说:“没办法啊,这几天本田不让任何人出门,担心泄露情报,我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莫非宪兵司令部里有打进来的抗日武装?我想爬起身来,向窗外看看,但是又担心吓跑了他们,就躺在床上,继续听他们说什么。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把情报放在垃圾筐旁的石头下,等到明天,扫垃圾的人把情报扫走,垃圾倒在城外,我会设法让裁缝铺的谢掌柜去取。切记,切记。”
后一个声音说:“那挺好的。”
他们走了,我却很难入睡。
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中国话说得很顺溜,按理来说,应该是中国人。可是,本田次一郎的中国话说得也顺溜,可他是彻头彻尾的日本特务。
他们说,他们要把情报送出去,但是不能脱身。最近宪兵司令部里好像气氛不对,但是我又感觉不到哪里不对。难道真的日军要开始对抗日武装清剿吗?我已经在喇嘛庙呆了大半年,与世隔绝,我不知道都有哪些抗日武装。也许草原上和沙漠里真的有抗日武装,我也相信会有抗日武装。
如果我能够帮上忙,我一定要帮一把。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打扫院子,垃圾筐旁边确实有一块石头,而且石头还很大,舌头下面有缝隙。我扫到石头旁边的时候,看到下面并没有什么纸片之类的。就在我想要探身下去仔细查看的时候,头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这是一个圈套。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我知道此刻暗处一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慢慢扫过石头,将垃圾倒进垃圾筐里。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回到房间里。
几天后,我又遭遇了一次惊险。
这天夜半,窗外漆黑一片,远处传来了打更声,橐,橐,橐,已经到了三更。门外传来了拨动门闩的声音,刀子与门闩划动的轻微的响声,惊醒了我,自从来到老同这里后,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我知道老同一直对我心怀戒心。
门闩拨开了,有两个黑影悄悄地摸进来,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我的房间很熟悉,在黑暗中径直走到了床边,卡住我的脖子,那刀片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感到一阵凉凉的寒意。
我紧张地思忖着,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夜半会摸进我的房间,又为什么对我的房间如此熟悉。他们是江湖中人吧,但是江湖中人为什么会摸进我一贫如洗的房间?他们是抗日勇士吧,但是抗日勇士为什么会威胁我一个穷困潦倒的扫地的?
一个人悄声威胁道:“不准喊,喊就割断你的脖子。”
另一个人问:“宪兵司令住在哪个屋子?”
我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先前一个人又说:“我们是锄奸团,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割断你这个汉奸的脖子。”
锄奸团,就是专门搞暗杀的那些人,这些人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既然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又怎么会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他们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那么就说明又是老同安排考验我的人。
我一言不发。
拿刀的那个人悄声而威严地说:“你不说,老子就先拿你开刀。”他手劲加重,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疼,有一股黏黏的液体顺着胸脯流下来。
我的脖子被刺破了,头脑一热,就一把推倒了他,然后嘶声喊道:“司令快跑,刺客来了。”我的声音像一杆长枪一样,刺破了窗户纸,又钻进了每一间房屋里。然而,奇怪的是,院子里一片寂静。
那两个人说:“撤。”他们的身影跑出房门,从院子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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